作者：蒋一凡
2025年10月18日，世界著名物理学家、诺贝尔奖获得者、中国科学院院士、清华大学教授杨振宁先生，因病于北京逝世，享年103岁。
杨振宁先生于2003年底回国后定居清华，深度参与学校教育教学工作，为清华大学乃至中国的物理学教育作出重要的贡献。2004年秋季学期，杨振宁先生在清华大学开设面向大一新生的普通物理课，大师亲自授课，在校内外引起广泛关注和积极反响。
斯人已逝，其志永存。一起重返杨振宁先生的物理课堂，聆听大师的教诲～
杨振宁先生授课现场
一门面向大一新生的物理课
2004年9月13日晨，清华大学第六教学楼，C座101教室，学期第一节普通物理课即将开始。
普通物理课面向大一新生，是物理系的常规课程，只是今年的开场白有些不寻常：
展开剩余88%“各位同学，我很高兴有机会跟大家讲一学期的大一物理......我自己66年以前在昆明念过大一物理，那可以说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物理学。”
在讲台上的，是身穿蓝色衬衫的杨振宁先生。时年82岁的杨先生仍然中气十足，逻辑清晰。几句中文的开场白后，杨先生换成英文，开始叮嘱同学们在学习物理、微积分之外，也要“learn some English”（学一下英语）。
教室里座无虚席。120多名大一学生兴奋地望着讲台。在不远处，还有一间多媒体教室同步直播着这场物理课。
杨先生低头在纸上开始书写，嘈杂的教室安静下来，物理课正式开始了。
有“示范作用”的物理课
这门物理课，始于许多年前的一次邀请。
1996年，清华大学决定参照久负盛名的普林斯顿大学高等研究院，成立高等研究中心。时任清华校长王大中希望邀请杨振宁先生担任中心负责人。
不久后，杨振宁先生访问清华，深度参与了中心的筹建工作，他将此视作“这辈子最后一件值得做的事情”，先后为中心捐献和募集了千万美元资金，又引进和邀请了一大批世界上的著名学者加入中心。按清华高等研究中心主任聂华桐的回忆，杨先生当时就主动提出，希望给本科学生开课，只是由于身体原因未能及时如愿。
2003年12月，杨振宁先生从美归国，正式定居在清华园内一所叫“归根居”的小院，清华大学物理系的朱邦芬院士找到杨振宁，提出“你可不可以教一次大一物理，也许有示范作用”，杨先生很快答应下来。
在杨先生之前，像他这样重量级的教授亲自给本科生授课，并非普遍现象。因此，杨先生这位诺奖得主和物理大师开设大一物理课，自然会在高校教师中成为极好的示范；而对杨先生来说，这次教学也是他重思中西教育，乃至中西文化差异的极好契机。
归国之前，杨先生曾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教授过普通物理，他曾对媒体表示，在完成一学期的清华物理教学后，他要“写一篇通俗的文章，比较我在这里和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教普通物理的经验......这是中西文化不同的一个非常好的例子，所以这件事情我是很愿意做的，我相信也不会使我太疲乏的。”
带着对教育事业的热情和对祖国的朴素情感，杨先生全身心投入到教学当中。
“我想最重要的是，希望有更多的学生对这个课发生兴趣”
杨振宁先生为同学们作报告
从2004年的9月到12月，整个秋季学期的每周一、三上午，杨振宁都会出现在教室讲课。27次课，杨振宁从未缺席也从未迟到，且每次都会在课前五分钟到达教室，风雨无阻。杨先生不依赖PPT，而是将所有的演算和推理手写在一张A4纸上，再将A4纸投影到大屏幕上。为了培养同学们用英语学习和研究的能力，杨先生往往是以英语授课，若学生有所疑问，再以中文补充。一门物理课，在无形之中亦提高了学生们的语言能力。
与一般的大学课堂不同，杨先生授课从不点名，也不设课间，一气呵成，但若需要上洗手间也无须告假。在教学方法上杨先生也不同寻常，实践了一种名叫“渗透法”的教学方法，即不强求循序渐进、按部就班，而是采取跳跃式的讲课，让学生对物理学产生更宏观、更整体性的把握，并形成触类旁通的能力。
82岁的杨先生，在授课过程中仍然思维敏捷，注重细节，会带着学生一步步推导重要的公式和细节，而同学们要做大量预习，才能跟上这位“老人”的脚步。
为了达到更好的教学效果，清华大学物理系为杨先生安排了阮东、安宇两位老师和三位博士生担任助教。据阮东和安宇教授在文章中回忆，杨先生也曾在课堂推导时“卡壳”，但他并不会马虎略过，而是“告知同学们，他要想想，同时要求同学们此刻也要思考”，并将自己的思考过程展现在学生们面前。对于刚刚步入学术世界的学生们而言，近距离接触大师的思考和演练，目睹老师“在课堂上遇到困境时如何脱困的过程”，是极其宝贵而受益匪浅的经验。
在正式开课前，杨先生和助教们专门开了两次会议，讨论教材等课程细节；学期开始后，杨先生还在繁忙的日程中每周预留出一小时，当作Office Hour（答疑时间），来为同学们答疑解惑。比起习题和知识细节，同学们更希望用这宝贵的时间聆听杨先生关于学术和人生的教诲。聊天过程中，杨先生会分享自己的求学往事，也常聊起他与费米、奥本海默、爱因斯坦等大师的故事。
课上，杨先生不仅讲解物理学知识，更将自己的教学思想和学术“品味”（taste）融入到课堂当中。杨先生曾以自己学习匀速圆周运动的加速度之经历，教导同学们“当一件事情不符合直觉的时候，就是要认真学习和思考的时候”。清华大学物理系2003级学生孙笑雨把杨振宁先生与常人的区别形容为：“他能从平常的现象中挖掘出更深刻，更普遍的东西，能正确地把握物理学的发展方向，能从哲学的角度来考虑物理问题。”
在概念和方法之外，杨先生还为同学们讲授了大量前沿研究、物理学史以及物理学家的人生故事，以期培养同学们对物理学的热情。正如他在第一堂课时所言：“我想最重要的是，希望有更多的学生对这个课发生兴趣”。
据阮东和安宇回忆，学期结束时，同学们纷纷对杨先生的课程给出了很高的评价，在学生们对课堂效果的评分中，杨先生所授的普通物理在“热情、认真、投入、严谨、教书育人”一项得分98.7、“注重学生创新意识和独立思考能力的培养”一项得分95.17，都是难得的高分。
“学子凌云志，我当指路松”
杨先生自己的第一堂大学物理课，是在数十载前，战火之下，昆明的西南联大。时隔大半个世纪，杨先生将自己一生的思考、感悟和深厚的感情，带回了故土，带回了清华园，留给了无数与他当时一样年轻的学子们。
2004年，在杨先生的课堂，期中考后，杨先生做了一场名为“我的学习教学生涯”的报告，将他在成长和求学过程中遇到的，对他有所启发的人与事娓娓道来。在报告的结尾，杨先生以他自己的一首诗作结：“......神州新天换，故园使命重。学子凌云志，我当指路松。”这两句诗既是杨先生对自己一生的总结，也是他的期望和自勉，故园风雨，换了天地，怀着爱国之情回到故乡的杨先生，用自己“指路松”的身姿，托举起了数不清的学子们的“凌云志”。
朱邦芬院士称，杨先生“把为中国培育杰出人才特别是世界一流物理人才作为最重要的使命”，事实证明，杨先生的这门物理课，的确对中国物理学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
从杨先生的课堂上，走出了多位杰出的物理学人才，如现任教于清华的张金松、冯硝和王雪凇三位教师，以及现在加州理工学院，并曾于2017年获得被视作诺奖风向标的斯隆研究奖（Sloan Research Fellowship）的陈谐教授，都曾是杨先生普通物理课的学生。
一门“不普通”的普通物理课，是杨先生对科学和教育事业热情的生动注脚，也是他教育观念和爱国热情的集中体现。在2007年接受《联合早报》采访时，面对针对中国高等教育的攻击，杨先生提出“不能抹杀中国高校的贡献”，指出中国高等教育的改革需要时间和充足准备，而杨先生自己，则身体力行，为推动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。除了开设普通物理课和支持高等研究中心外，杨先生还深度参与了物理系整体建设和学科发展，朱邦芬院士称，杨先生”对改变清华物理系的面貌起了关键性的作用”。
2025年10月18日，杨振宁先生因病去世。清华园里那堂普通物理课，早已落下帷幕；但杨先生的谆谆教诲和精神风骨，从未黯然失色。
斯人已逝，其志永存。
杨振宁先生像
（文中图片均来自清华大学官网）
参考文献
《杨振宁先生生平》. 清华大学官网，2025年10月18日. https://www.tsinghua.edu.cn/info/1173/121842.htm 朱邦芬. 《朱邦芬：他的心和根始终在中国》，光明日报，2025年10月20日. https://finance.sina.com.cn/tech/discovery/2025-10-20/doc-infunxxs5597210.shtml 阮东，安宇. 《给杨振宁先生做助教》，清华大学官网，2025年10月23日. https://www.tsinghua.edu.cn/info/3225/122006.htm 《杨振宁执教清华本科为大一新生讲基础物理》，中国科学院官网，2004年9月17日. https://www.cas.cn/jypx/gzdt/200409/t20040917_1698869.shtml 《杨振宁在清华：大师最后一堂课就这样被搅乱》，新浪网，2005年1月5日. https://tech.sina.com.cn/it/2005-01-05/1030495024.shtml【版权声明】本文原载于“人文清华讲坛”，出于信息分享目的转载。相关权利归原作者及原平台所有，若涉及侵权请联系删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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